波西米鴨巢

紅綠燈

紅綠燈曾經是我小時候最常和同學玩的遊戲。
規則是由一個人當鬼，要追逐抓別人，
逃跑的人當要被抓到的時候，可以喊「紅燈」，
進入停止狀態，鬼不能抓他也不能在旁邊等。
但是進入停止狀態則不能動，除非其他人碰他說「救」，
才可以繼續移動，逃避鬼的追逐。
被鬼抓到的人則要接著當鬼，若是全部的人都進入停止狀態，
則遊戲結束，由鬼獲勝。

這遊戲很適合體力充沛的小朋友互相追逐，我也曾樂此不疲。
直到發生了一件事情以後，我再也不玩這遊戲，
甚至每當看到有人在玩，心中都是一陣寒顫。

事情發生在小學四年級，班上來了一個被叫做阿憨的同學。
他留著平頭，瘦瘦乾乾又駝背，
帶著一副高度數的厚方眼鏡，而且總是霧霧髒髒的。
他嘴巴歪著一邊，說話口齒不清有時還會流出口水。
被叫阿憨也不是沒有道理，他智商確實不高，
走路還一跛一跛，行動遲緩，講話或做動作時整個身體常常不協調地扭曲。

班上同學當然不喜歡這樣的人，但是他卻有時很白目，
主動大聲地向討厭他的同學攀談，並且醜陋地笑著。
有時靠很近時，身上還會有一固酸臭的汗味，
讓許多同學都很厭惡，避之唯恐不及。

我也不是很喜歡他，但是一方面我不大喜歡拒絕別人，
再來他又沒有冒犯我，儘管樣子不是很好看，
但是他總是笑著希望和人做朋友，沒有任何惡意，
至少比班上一些常常刻意欺負人的那一群惡霸好多了。
所以我變成了極少願意和他說話的人，
但是我還是害怕班上同學的眼光，會儘量和阿憨保持適當的距離。

不過剛剛提到的那群已欺負人為樂的同學顯然態度和我就截然不同，
儘管他們和阿憨一樣屬於成績最差的一群，
卻也異常地討厭阿憨，不斷捉弄和嘲笑他。
這狀況越演越烈，尤其到了五年級，那群惡霸同學不知在哪越學越壞，
開始在他不在的時候，把抽屜裡的課本全部丟到地上，還踩滿了腳印。
阿憨回來時，驚愕地開始收拾，他們也不怕被知道地在一旁狂笑。
下一節下課又再做一次，讓阿憨嚇到下課不敢離開座位，
上課時他又不敢舉手說要上廁所，於是就這樣尿了出來......
當然，嫌誤與嘲笑更加沉重地落在他身上。

中午的時候，阿憨的便當則是被偷偷加了辣椒粉，
當那群惡霸同學發現他還知道撥去辣椒粉以後，甚至丟了死蟑螂！
阿憨根本不敢吃飯，而他也沒錢買其他東西吃。
有一次則是故意把他總是不甚新鮮的便當打翻在蒸飯箱，
讓他除了沒飯吃，還藉此讓同學撻伐，要他把蒸飯箱清理乾淨。

我實在覺得這樣太過分，看不下去。
班上很多同學也是覺得如此，但是畢竟大家也不喜歡阿憨，
又不敢得罪那群以捉弄人為樂的惡霸。
於是我在下課的時候，偷偷找阿憨到沒有人的樓梯間，
把媽媽給我多帶的麵包給他吃。
他笑著謝謝我，以難看的吃相狼吞虎嚥。

「呵呵......謝謝。」

「我正好多的吃不完啦，你不要跟其他人說喔，
他們知道我幫你我會被視為你的同夥，也會被欺負的。」

「為什麼......他們要這樣？」

「我不知道，但是沒辦法啦，你自己小心一點，我幫不了你。」

阿憨之後對我越來越好，一直主動想找我，
雖然我沒有很討厭他，但又怕被別人看到我和他說話，
我實在不想被別人討厭甚至被惡霸欺負。
所以也只能刻意閃避，雖然心中又覺得對不起他......

我總是對人很和善，保持和班上大部分同學很好的交情，
惡霸們也不會找我麻煩，這下連阿憨這樣沒有人要理的人，
我也和他交情變的好了，也不知道是好事還壞事。
但是身為身為這樣一個讓邊緣人物得以在班上存活的腳色其實是蠻辛苦的。
怕對阿憨好會讓別人討厭，但對阿憨不好又覺得於心有愧。
我一直在這樣人際的平衡點掙扎，回想起來對一個小學生真不簡單。

不過可能我是擔心太多了吧，
班上並沒有特別注意我和阿憨的關係，
而阿憨也從來不覺得我有刻意逃避或是對不起他。
只是我讓阿憨更有精神這件事情，
反而讓惡霸覺得自己的惡作劇效果不彰，而決定變本加厲。

有一次，我和班上同學玩紅綠燈的遊戲，
裡面有幾個是我不大喜歡的惡霸同學，
他們有時會不講理，明明輸了會硬是說自己沒被抓到，別人也無可奈何。
不過有的玩就還是玩，反正不要特別去惹他們就好了。
玩到一半的時候，大家忽然停下動作，以嫌惡的表情看著同個方向。
是阿憨，他站在旁邊呆呆地看著我們傻笑。

「別理白痴啦，我們繼續玩！」惡霸中總是帶頭的虎仔說著。
於是我們要繼續進行......

「呵呵......好像很好玩，我也要玩......」阿憨一跛一跛地走了過來，
他一定是因為看到我有在玩，所以才會想一起來玩。
但是他不知道這樣是在找麻煩......不是找我麻煩，而是自找麻煩。
我看到虎仔猙獰的表情，不禁為阿憨捏了一把冷汗！

「誰說你可以玩的，連路都不會走！」虎仔上前大聲地說著。

「讓我試試看嘛......」如果阿憨會看人臉色的話，今天也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哈哈哈......好啊，你要玩是吧？」虎仔竟然答應了？這倒是出乎我意料。

「對對......」

「那你來當鬼，你這副德性最適合當鬼了！」
虎仔笑著說：「你要抓到我們，但是當我說『紅燈』就不能抓。
你要再去抓另一個人，直到抓到別人當鬼，或是全部都『紅燈』。
『紅燈』的人不能動，要有人『救』他。」

「好，好......」阿憨用力點頭，厚重的眼鏡也跳了起來。

「預備，開始！」大家開始四處逃散。

阿憨一跛一跛，動作笨拙，根本抓不到任何人，
大家很開心地跑給他追，也很少需要喊「紅燈」。
有這樣笨拙的鬼似乎也蠻有意思的，阿憨也樂在其中。

但是一直不「紅燈」倒是也蠻奇怪和掃興的，
於是一個常和虎仔一起欺負人的同學開始故意跑的很慢，
在氣喘吁吁看起來吃力不已的阿憨正要抓到他的一剎那，
對阿憨高喊：「紅燈！」

但是反應遲緩的阿憨來不及反應，還是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抓到了！」

阿憨興奮不已，但是那同學卻一臉厭惡地甩著手：
「走開啦，你犯規，就說不能抓紅燈了！」
一個甩的太急，一個抓的太緊，讓那同學手上被阿憨的指甲劃傷兩道！
「好痛！」

「你這白痴！」虎仔氣憤地走上前，狠狠地把阿憨推倒在地上。
「剛剛就跟你說『紅燈』不能抓你是聽不懂喔？白痴就是白痴，沒藥醫的！
你媽幹麻要生你出來浪費米啊？」

虎仔和那幫惡霸就這樣把阿憨團團圍住，對他拳打腳踢，
我和其他同學也識相地一哄而散......

後來下一堂課，我就看到眼鏡歪掉，鏡片也裂開的阿憨，
擦著鼻血難過地低著頭。
我只能在心中嘆氣，幫不上忙。

雖然感覺的出來阿憨不大注重衛生，
但是也沒想到他指甲是不是有什麼細菌。
隔天那被抓傷的同學手臂腫了一大塊，
虎仔一群人中午又因此怒氣沖沖地找阿憨出來。

我覺得實在很不妙，昨天就打那麼凶了，今天又要怎麼欺負他呢？
於是我偷偷地跟蹤他們......
虎仔一群惡霸帶阿憨到我們常玩紅綠燈的小廣場。

「再給你一次機會，好好地當鬼，五分鐘沒抓到一個人就要踹一腳，
犯規就直接給你死，或是午休以前還沒抓到，我們就會給你終極的懲罰......」
虎仔充滿輝威脅性地對阿憨說著。

「好，好......」

「預備，開始！」

大家開始四處跑，笨拙的阿憨害怕犯規，比之前又更猶豫，
當然一直抓不到人，過了五分鐘，虎仔就喊一聲，
其中一個人就忽然從旁邊把阿憨絆倒，
然後虎仔就跑過去踹他的肚子，讓他疼的站不起來，張大嘴巴口水直流。

我實在看不下去，但是又不敢阻止他們，
也不敢跟老師告狀，心中難過又猶豫，接下來踹在阿憨身上的每一腳，
都像是踹在我心上一樣疼痛不已，像是懲罰我的懦弱。

「噹噹噹噹─」午休的鐘聲響起，在阿憨聽起來像是自己的喪鐘吧！

「嘿嘿......」虎仔露出險惡的笑容，像是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今天上課不是講到駝背的人是因為裡面裝著翅膀嗎？」

老師似乎就刻意為了阿憨，講了一篇感人的文章，
大意是說小朋友看到駝背的殘障，不像別人取笑他，
反而單純地認為他背後藏著翅膀。
這一段讓人關懷傷殘缺陷人士的文章，沒有感染這些惡霸就算了，
還變成了他們拿來欺負人的藉口？

「那你一定會飛對不對？」虎仔說完大家一擁而上，
把阿憨整個人抬了起來，走向窗台......這裡是五樓！

「不要啦！」阿憨想要掙扎，但是根本抵不過這些人的力氣。
他被抬到窗台，從頭開始被推了出去......

大家抓住他的身體和腳，把他的頭探出窗台外。
阿憨驚恐不已，口水和淚水沾滿了臉，眼鏡也歪掉了。

「一、二、三！」虎仔下令著，大家把阿憨又往外推了幾公分，
整個胸口以上都懸空，那一定非常恐怖！

「怎麼還不飛呢？快飛啊！」虎仔吼著，又把阿憨向外推移。
幾個人緊抓住阿憨的下半身，但是上半身都吊在窗外！

滿臉通紅的阿憨，痛苦地哭號著，身體不斷掙扎扭曲。
忽然慌張激動的他，一腳就踢到了虎仔的手腕。

「啊！」虎仔因為疼痛忽然放開了手，
加上阿憨的猛烈掙扎，忽然整個掙脫大家的束縛，
重心往外一仰......整個人就這樣掉了下去！

那是一陣充滿無限驚恐的靜謐，每個人都嚇傻了，
張大嘴巴卻講不出半句話。我也雙腳發軟，感覺一陣暈眩......

「啊，怎麼會這樣？」終於有人顫抖地說。

「我明明都抓好的。」

「是他一直動啊，一直踢我的手，我抓很緊了！」

「對啦，都是他啦，幹麻要掙扎啦！」

「怎麼辦怎麼辦啦？」

掉下五樓，真的必死無疑，沒有一個小學生能夠承擔這樣的現實。

終於虎仔鼓起勇氣，從窗台往下望......
忽然他連忙後退好幾步，一臉驚恐地跌坐在地。

我好一會兒才了解他的表情。那畫面真是太可怕了......

一個身影爬上窗台，是阿憨，我從那扭曲破碎的眼鏡看出來的。
因為其他地方根本無法辨認......
他身上佈滿的像是敲擊蛋殼般的裂痕，原來的皮膚破碎剝落，
裡面是像蚯蚓般紅色不斷蠕動的肉，
背部駝背的地方伸出了三對像是蜘蛛或昆蟲一般的長腳，
一節一節黑色的，上面還有銳利的剛毛。
「牠」就是用這些腳爬上五樓的吧？

阿憨扭曲變形的紅色臉孔打開了裂到臉頰的巨口，
充滿黏液的口中有著黑色的利牙。

「對不......起，我們再玩一次。這次我會抓到的.....」
吞吐的聲音倒是和原來的阿憨無異。

「啊，怪物啊！快逃！」虎仔一群人連忙逃命，
但是有著蜘蛛腳的阿憨速度快速驚人，
一下子就把一個同學用腳踩在地上，吐出一團黏液把他黏在地上。
接著又抓住兩個，一樣用黏液讓他們動彈不得。
最後只剩下虎仔和另一個狂奔的同學。

就在阿憨要追上虎仔的同時，他忽然靈機一動：
「紅燈！」

阿憨怪物停下了動作，虎仔鬆了一口氣，但是也不敢亂動。
眼睜睜看著怪物去追另一個同學，把他用黏液黏在牆壁上。
虎仔看狀況不妙，趁怪物轉移注意的時候，連忙往樓梯的方向逃走！
一面跑，虎仔一面回頭確定阿憨沒有追上來，終於鬆一口氣，
但是他卻沒有注意到其實阿憨一直追著，只是是吊在天花板上面......

「啊！」虎仔終於抬頭看到。

「不是紅燈了嗎？你說......犯規的話就是直接要死的喔！」
阿憨怪物張大巨口，一口把虎仔的頭活生生地咬掉！

在目擊這一個畫面以後，我終於撐不住，昏死了過去。
我不記得我昏了多久，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情。
只記得當我回到學校以後，再也沒有看到阿憨和虎仔，
其他惡霸學生則是好像都生了重病，好一陣子才回到學校，
過了不久又都轉學了。

不過我知道阿憨應該還在某處活著，
因為有一天我忘記帶便當肚子飢餓不堪，
走到福利社又發現錢也掉了。
在我絕望地走回教室之際，忽然發現抽屜裡冒出了一個麵包！

對著天空說謝謝的同時，我想他應該原諒我的懦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