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5

天雨路滑,加上阿鴻的疲憊以及狂亂的精神狀況,車子以相當高的速度撞上電線桿。
車子毀得慘不忍睹,阿鴻亦身受重傷。

在急診室的同時,我感受得出來沒有人敢對他生還抱以希望,因為腦部有廣泛且嚴重的損傷。
其中一名醫生也跟我說要有他腦死或變植物人的心理準備。

不幸中的大幸,醫生把他性命救了回來,
只是腦部額葉、頂葉的創傷較嚴重,導致在動作的控制上會出現很大的問題。
另外心智上、精神上、理解力上、記憶上以及情緒控制上也勢必會有很嚴重的影響。
唯一比較慶幸的是五官的感覺區都沒有明顯受損,仍可像常人一樣接受訊息。
也就是說此時的阿鴻像是一個不能操控自己身體的三歲小孩,所有生活起居都需要有人照料。

為了安慰我,醫生強調著要我多跟他說話,無論他懂不懂,可能可以喚回一些記憶以及語言能力。
並且還說一般說神經細胞不能再生是錯誤的觀念,只是再生的區域與能力相當有限,
不過人體的恢復力與韌性是很驚人的,即使細胞不增生,也能藉由彼此連結改變而恢復原本的功能。

相當諷刺,阿鴻最掛心的父親因為聽到車禍消息受打擊,隔天就過世了。
時常去探望的阿鴻,在父親臨終時卻見不到他,也無法參加喪禮。
更諷刺的是,父親的過世讓阿鴻得到了一筆為數可觀的保險金,
讓他一直最掛心的經濟問題得以解決,然而此刻卻已經來不及挽回悲劇,也難以享用了。

我以這些保險金,讓自己的生活比較寬裕,也讓他住進比較好的病房,亦可以時常探望他。
然而,如今在病床上的他,還是像是個幼兒,像個傀儡木偶,大概連我是誰,一切發生什麼事都不曉得吧!

或許因為他其實很希望有個小孩,現在就自己化為小孩了?我為自己荒唐的想法感到好笑。

病房冷冷清清,一張床,一副桌椅。
桌上還有紙筆、幼兒玩具、彩色字卡、電話、倒在桌上的桌曆,還有一盤清淡的飯菜。
空調吹出的強力冷風把飯菜都吹涼了。

「對不起,我盡講些以前的事情,忘記餵你吃飯了。」我拿起碗筷。「希望這些事你多少還記得一些啊!」

「喲。」阿鴻再次發出奇怪的低吟。

「快吃吧!」我把飯夾到他嘴旁。

儘管他嘴巴無法完全張開,但是平常還是可以把到口的食物藉由唇、齒和舌的互動將食物吞下。
不過今天真的有點怪,他就是不配合,即使把飯放到他嘴唇上,他反而轉過頭去。把飯都弄到病床上了。

「哎,咿!」他雙眼直瞪,嘴裡亂叫著,聲音越來越大。
頭也不自然地動著,我根本無法餵食。

看著他像是個外行人操控的傀儡,怪異的動作,還有難聽的聲音。
眼睛一直盯著桌子。我剛剛回憶時心中的悲悽與感嘆,此刻卻漸漸轉化為一種不悅與不耐煩。

「你到底是怎麼了?鬧什麼脾氣啊!」

我知道對現在的他發火實在是很愚蠢,但是就好像是一股腦有無盡的話想向他抱怨:
「你這究竟是幹嘛啊?你以前說過的話都忘光了嗎?
你為什麼要躲在那個扭曲的身體後面不敢見我!你聽好,我知道你還在。
你已經有錢,我們可以好好過日子了,以前的誤會都不重要。
我們總算可以過著我們要的婚姻生活了,要小孩的話我們可以認養啊,一切都會很美好的!
你聽到了沒,為什麼還不趕快回來,你還躲在後面幹什麼啊!快回來啊,你到底有沒聽見啦!」
看著他仍舊毫無表情,咿咿呀呀地鬧著彆扭。

「砰啷!」

我一時為情緒所困,一怒把碗砸破在地上!

「不要吃就算了!」我從憤怒轉化為難過與無奈。

我蹲下來,眼淚蠢蠢欲動。

「對不起,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最後會變成這樣?」

「唵!」阿鴻又發出一聲。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臉,注視他的靈魂之窗,希望可以窺見真正阿鴻。
突然我想到,他從剛剛到現在眼睛一直盯著桌子。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他好像一直在看桌曆?

我伸手扶起倒下的桌曆,有著不少摺痕的曆紙,上面的日期是:「五月二十號?」
我感到疑惑,現在才剛過完年不久,怎麼已經翻到五月了呢?

「是因為月曆日期不對所以不乖嗎?」

或許我太激動了,他現在只是小孩子嘛!
為了一些小事鬧彆扭是常有的,應該要細心一點找出問題出在哪。
我開始自責自己剛剛的情緒用事。

於是我試著將月曆翻回來,手指探索著一張張曆紙,突然有一個空間特別厚?
就像是看書時折角作記號的感覺。是不是就是今天呢?
於是我將那頁翻開來。

突然,那是一種完全預料不到的情景!

翻開來沒有見到預期的白色曆紙,而是一片嫣紅。
隨著空調的強烈冷風,無數嬌豔的櫻花在室內滿天飛舞、盤旋!

心中閃過一句話:「妳也喜歡撿花?」

我震攝在這不可思議的景象前,眼淚不自覺一直掉一直掉。
那是種難以言諭的浪漫與感動。
低頭一看,上面的確是今天的日期:
「二月十五號」
情人節後一天,我們第一次認識的日期,那場在櫻花下的美麗邂逅。

怎麼辦到的,那如此不靈敏的手,也難怪桌曆得好幾頁都有摺痕,像是笨手笨腳的小孩翻書常不小心折到書。
還有櫻花,是窗外那株嗎?他真的有辦法撿嗎?
但更不可思議的是對於他現在的記憶與智慧,竟然還記得今天,連我自己都忘記了。
竟然還會搞這種把戲,結婚以後從未再享受過。

我轉頭望著阿鴻的臉,他果然不再鬧了,嘴角不自然地上揚,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我發現不知何時我也笑得很燦爛。

「我最愛看到妳的笑容,只要一露出笑容,我就總是很開心開心。」這句話浮現腦海。

「你這傢伙,」我情不自禁衝過去抱住坐在床上的他,帶著不斷的淚水笑著說:
「我就知道你還在,竟然還會想到這樣的把戲逗我。你幹嘛這樣?傻瓜!」

「喔,哎,咿!」

此刻我恍然大悟,我終於懂了,從我一進門到現在不斷的滴咕,以及刻意翻到五月二十日的月曆。

他一直想說這三個字,努力地以他不便的雙唇,以僅有的桌曆,以他傀儡之軀所能用盡的語言。
我緊緊擁抱他,他也用笨拙但溫柔手碰著我。
我淚水沾濕他的衣襟,同時也感覺到身後濕濕的。

我深深地吐出:「我也愛你!」
身後隱約有著無數熱烈的掌聲。


(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波西米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