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鴨巢

八雲百物語 卷二 柳女

有母抱幼女
狂風之日行經柳樹下
女娃慘遭柳枝纏繞
氣絕身亡
怨念遂停留柳樹上
每晚現身訴悲苦
哭訴柳樹太可恨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

1
「對不起，我們真的已經沒有房間了。」

「可是這附近只有這家旅舍，
而且庭園後面不是還有空房嗎？」

「後面沒有開放住宿。今天人真的太多了，
已經客滿了，抱歉了。」

「拜託讓我住一晚，外面雨下很大。」
旅遊誌怪作家山岡八雲不斷懇求著旅舍掌櫃。

「好吧，那就讓你住庭院後面好了。
不過發生任何事情都和本店無關喔！」
掌櫃終於答應。

「好，太感謝了！」

就在女中帶著八雲前往庭院後空房的路上，
八雲越想越覺得奇怪，什麼叫做「發生事情和本店無關」？
能發生什麼事情？
而且庭院後的空房少說也將近十間，
為何不開放住宿？
沒有人不希望在生意好的時候多撈一筆的吧？

「請問......」八雲開口。

「先生是要問房間的事情吧？」
女中叫做智子，看起來是個約四十歲，外貌親切的女性。
「那我就照實說吧，如果你覺得不妥，
隨時可以退宿......」

「說吧。」

「十年前，庭院後的房間都是開放住宿的。
並且由本舖的少爺一郎和少夫人涼子親自負責管理。」
女中邊說邊打起傘，帶著八雲走入庭院。

「所以他們也住後面這邊囉？」

「是的，因為涼子夫人很喜歡庭院的柳樹和流水。」
智子指著庭院中的造景，
雖然感覺得出來有些年沒好好整理，
但是小橋流水相當別緻。
更吸引目光的是有數棵高大的柳樹，
正在風雨中搖曳。
「涼子夫人每天都會在庭院徘徊。
但是有一日，卻突然在柳樹上吊......死了。」

「死了？」八雲不禁停下腳步。

「是的。」撐傘的女中也隨八雲停下。
「就是那第一棵柳樹，
沒有人知道為何，明明平常看起來都好好的。
一郎少爺也悲痛萬分，但是日子還是要過。
繼續獨自經營著庭院後這幾間房，
可是接著就發生更可怕的事情了......」

「啊。」八雲注意到第一顆柳樹上面綁著像是符紙一類的東西。

「在短短一年間，相繼有五位住在這邊的女子都在同一處，
也就是第一顆柳樹上吊......」

「真的假的，太可怕了！」八雲瞪大雙眼。

「是真的。而且有人在晚上聽見柳樹傳來哭聲，
有人看見柳樹重複出現上吊者晃動的身影，
也有人說柳樹的紋路會變成人臉的樣子。
即使門窗緊閉，還是有人在長廊上看見有長髮女子身影飄忽而過。
一郎少爺也因為每晚都遭到騷擾而心神不寧，生了大病。
後來也就因此離開旅舍到別處修養。」智子催促八雲繼續向房舍前進。

「真是太詭異了！」八雲搖搖頭。

「所以已經有八年沒有人敢踏進這邊了，老爺也規定這邊不能住人。
我作女中從那時到現在了，你是第一個訪客。」
智子對八雲一笑。「所以你還是要住嗎？」

「這......」八雲心中確實開始感到害怕。
但是自己身為誌怪作家，更應該多了解這種事情的真偽，
甚至為了自己的作品撞鬼都可能是值得的。
更重要的是，以八雲的經歷，他始終相信鬼怪不會無端害人。
既然自己行得正、坐得穩，沒什麼好害怕的。
於是他將自己的來歷跟想法向智子說。

「好吧。」
智子轉身要回主屋，又突然回頭。
「對了，還有剛剛跟你提到故事中的一郎少爺這兩天就回來了。」

「回來了？」

「因為最近老爺病重，一郎少爺是唯一的繼承人。」

「當初他只是為了鬧鬼而離開？那他大可住在主屋啊？」

「不，他即使回到主屋還是會聽見和看見怪東西。
並且一直咕噥一定要把柳樹都砍掉。
在風水上，柳樹其實是這間旅舍的命脈，所以老爺當然不同意砍樹。
而且老爺和我們其他人都沒看見任何怪事，
所以老爺懷疑他是中邪或是壓力過大，
就把他送到佛寺照顧。
後來似乎過得很好，常常到處旅遊。
但是就是不敢回到家，
他也說過他一回來一定要把柳樹都砍掉。
這次回來就是繼承家業了，
他肯定不聽老爺的勸會把柳樹砍掉。
所以好好欣賞最後一眼吧！」
女中走入雨中。

八雲思考著，望著雨中的柳樹。
風聲像是在哭泣......

2
昏黃的燈光下，在一桌書籍與資料中，
八雲趴著睡著了，直到聽見了門外的腳步聲。
接著就是敲門聲。

「誰啊？」
是智子嗎？八雲思考著。
不過門外沒有回應。

八雲上前開門，一拉開，卻不見個人影。

「奇怪，是有人惡作劇嗎？
還是......」八雲突然寒毛豎立。

八雲左右張望，長廊右盡頭有個青色的身影一閃！
他拔腿跑向盡頭，不過又找不著剛剛的人影。
盡頭也是一間房間，不過看起來不是客房，
而是像管理者住的，想必就是以前少爺和少夫人的房間吧！
難道那個藍衣人是躲進這間房間嗎？

八雲伸手拉門，老舊的門有點卡住，
好不容易才拉開。
這也開始讓他覺得更加怪異，如果剛剛看到的人是躲在這邊，
門應該有拉開過，不會那麼緊才對。

好不容易找到電燈開關，照亮房間。
裡面老舊髒亂，比客房更年久失修。
架上有許多書籍，還有客人的紀錄本。
八雲隨手拿起一本翻了一翻。
接著他又注意到房間的備用鑰匙都掛在紀錄本的旁邊。
忍不住想著，現在這邊沒人管理，
鑰匙還丟在這邊，住得真的是蠻不安全的。
不過本來就是不開放住宿的地方，自己硬要住，
那也怪不了誰吧！

八雲又東張西望了好一下，最後視線停留在少夫人涼子的遺像。
是個很美麗的少婦，樣貌白淨清秀，眉宇間卻充滿堅毅與自信。
為何會自殺呢？八雲想不透。
難道真的是鬼怪所害？
可是這些柳樹應該有數百年了，就算成精，
也不會到那天突然興起開始害人吧？
那之後陸續自殺的人究竟是鬼怪所害，
還是涼子的怨念呢？
無論是樹精或是怨靈，真的有必要殺那麼多人？
而且全部都是女人？
八雲再度翻起客人的住宿紀錄資料，
究竟死的是哪些人呢？
八雲想著明日或許再問一下智子。
但他後來又覺得自己怎麼那麼多事呢？

「喀！」門口突然傳來聲音。

八雲嚇了一跳，連忙跑到門口，
發現門關了起來。
伸手打開卻怎麼也打不開？
自己被反鎖在裡面了！

「該死！」八雲用力搖晃著門，
老舊的拉門此刻卻堅固異常。
八雲轉念一想，快步到了窗戶，
拉起百葉窗，用力打開窗戶，
但是窗戶也卡住了只能開一個縫細，
斜雨紛飛進來。

不過從這個縫隙中望出去，八雲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窗外站著一個穿著青衣的女子，
任風雨打在她身上，白皙沒血色的臉龐也溼透了。
細長的雙眼正盯著八雲，薄唇微微開啟......

「妳是誰？為何要把我鎖在裡頭？」
八雲對她大聲說著。

「不要讓他砍了柳樹......」
聲音柔細但是聽在八雲耳裡卻相當響亮清晰。

「是說一郎少爺嗎？為什麼？」

「她們充滿怨恨......」

「誰？妳是說上吊的那些人嗎？可是他們不是自殺嗎？
有什麼好怨恨的？還是說是怨恨害死他們的怨靈或妖怪？」

「他們離不開這裡，所以......」
女子臉上越來越濕潤，長髮隨風亂舞。
「拜託你了......」
她指著身後，第一顆柳樹離窗戶相當近，
樹上吊著六個晃動的身影！
風聲像是無盡哀怨的哭泣......

3
「山岡先生，原來你躲在這裡啊！」
智子緊張地說著。
「我還以為你被鬼抓走啦！」

「唉，我是被鬼關在這裡了。」八雲搖了疲憊的腦袋。

「鬼也不是吃飽沒事吧，幹麻關住你？」

「問鬼吧！總之感謝妳救我出來了。」
八雲站起身，手中拿著住宿紀錄本。
「而且妳來的正好，我問你喔？
自殺的五名女子是不是就是這五個？」
八雲指著有作記號的幾個名字。

「唉呀！」智子臉色鐵青。
「你怎麼會知道，鬼告訴你的？」

「可以這麼說。」八雲苦笑著。

「不過別管這些了，一郎少爺今早已經回來了。
剛剛我們聽完老爺的遺囑，其中有提到保留這庭院。
但是啊，我們才剛走出來，少爺就派人去請樵夫了！」

「老爺不是還沒過世嗎？一郎怎麼敢違背遺囑？」

「老爺已經聽不清楚看不見了，不會知道。
夫人從小溺愛少爺，所以少爺行事總是我行我素，
任誰也擋不了。所以待會樵夫一來，庭院的柳樹就沒囉！」
智子語氣萬分感慨，畢竟這裡隨便一棵都是至少近百年的老樹。
更何況有那樣的風水傳說。

「我得阻止他。」八雲語氣堅定。

「阻止少爺？你瘋啦？」女中看著八雲，懷疑是被鬼給嚇傻了。
「連我們都不敢勸他不要砍樹了，更何況你只是個客人。」

「就是這裡，這有五棵柳樹，麻煩全部砍掉了！」庭院傳來聲音。

「啊，是少爺。樵夫來了！」

4
「等等！」
八雲衝進庭院，擋在兩名拿著電鋸的壯漢面前。

「這是哪位？」穿著華麗服飾不到三十歲的青年就是旅舍少爺一郎。
他一臉疑惑看著這不知從哪殺出來的陌生人。

「少爺。」智子趕緊說：
「他是昨日投宿的旅客誌怪作家山岡八雲先生......」

「哈哈......是因為柳樹太美了而捨不得我砍嗎？
感謝您對本店的厚愛，但是這是新裝修必備工程，
之後會更美的，希望您體諒一下啊。」

「不，我對柳樹本身沒有特別的愛好。」
八雲微笑說著。
「這柳樹砍不得是有原因的。
柳樹本身就是比較屬陰性的植物，會吸附陰魂及晦氣。
但卻也因此把不好的東西吸附以後，
保持了這間旅舍尤其庭院前陽氣旺盛、生意興隆。
尤其貴店之前發生過一些不好的事情，
六位死者的魂魄至今都還在柳樹上未離去，
所以才會有許多不可思議的謠傳。」

一郎神色恐懼地望了柳樹一眼。
彷彿可以看見吊在上面的身影。

八雲接著說：「但還好也只有再現吊死的模樣或聽到哭聲之類的，
並未有鬼怪真正害人奪命。
但是要是今天將柳樹砍倒，幽魂怨靈則必定被釋放出來，
報復怨恨而作亂！」

「等等，你說沒有鬼怪真正害人，那五名上吊的旅客怎麼解釋？」
提出疑問的是智子。

「是啊。」一郎接著說：「這是無稽之談吧，早就害死不少人了。」

「不。」八雲眼神銳利。
「六個人包含涼子少夫人，沒有一個是鬼魂或妖怪害死的。」

「啊？」一郎眼神充滿訝異與驚恐地說：
「難道你要說是單純自殺的巧合？」

「不，是被人殺死的！」八雲聲如洪鐘，目光注視著一郎。
「做過的所有事情都會留下痕跡的，不要以為可以永遠掩埋......」

「什麼，你在說什麼！」少爺勃然大怒。

「昨晚我被鬼關在您以前的房間，我不斷翻著裡面的資料，
尤其是住宿紀錄本。我一直感到疑惑的是為何突然從涼子開始，
連續有那麼多人死亡。如果是鬼怪作祟，也該有個起始殺機的原因。
後來有個很簡單的線索......
您開始管理庭院後的住宿總共是一年四個月，
前三個月就發生涼子的事情，接下來一年陸續有五名旅客上吊。
又再一個月您就離開了，這之後也沒聽說有發生任何事情。
也就是說，所以事情都發生在這一年四個月中！」

「哼，我倒楣吧！那又怎樣？你究竟想說什麼？」一郎相當激動。

「再來是發生事情的旅客，我研究了住宿紀錄本，
從發生事情這段時間沒有退房紀錄的去找。
發現剛好有五位獨自投宿這幾間房的年輕女性。
剛剛也跟智子確認過吊死的女子的確就是這五位。
所以共同特徵就是獨自投宿的年輕女性......」
八雲的視線再度集中到一郎身上。
「於是我作了大膽的推測：您也許打從管理這邊開始，
就藉由自己保管備用鑰匙的優勢，而侵犯投宿的單身女性。
而涼子知道以後怒不可遏，決定要向老爺告發，
您一氣之下不小心將涼子勒斃。
慌張中想到可以偽裝成她在柳樹下上吊自盡。
此舉意外成功以後，您還是忍不住惡行。
凌辱少女後又再為了滅口將之勒斃，假裝上吊。
並以涼子怨念的詛咒為掩護，縱容惡行一年。
直到怨靈的騷擾和良心不安，才逃離旅舍。
這也是為何只有你即使到庭院前，還是會被怨靈騷擾的原因。」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少爺臉色除了憤怒，也帶有一種慌張的害怕。

「少爺，他說的是真的嗎？」智子也忍不住問著。
因為在她聽起來，和她所知的一切比對，的確相當合理。

「當然是胡扯，你這渾蛋。一個小旅客，憑什麼沒有證據就信口雌黃！」

「當然不是毫無證據啦。」八雲從懷中拿出一封信。
「這是昨晚被關著，無聊在房間到處搜查找到的。
涼子在和您爭吵之前就留下了這封信，打算給老爺。
她藏在枕頭裡面，萬萬沒想到自己會那麼快就被殺害。
所以信一直躺在那邊，直到我發現。
裡面寫了您的惡行以及涼子的憤怒。」

「這也不能證明我殺人啊！」少爺此時看起來像掙扎的野獸一般。

「是沒錯。不過我能提出的就只有這些了。
總之，你自己決定要不要砍柳樹吧！
如果你真的是無辜的，我講的話就是屁，你就繼續砍柳樹吧。
怨靈即使被釋放出來，也不會無端亂害人的。
但要是你真的是兇手，就奉勸你不要動柳樹，否則絕對會被六個怨靈撕裂！
儘管這樣無異承認自己的罪行......
不過認罪還是比被鬼殘殺好，相信我，已經見過太多了。」
八雲緩緩轉身，走向房間。
「我還要趕路，就此告辭了......」

「你......」

八雲不理會一郎，進房拿了東西就離開了旅舍。

5
一直到八雲數個月再經過這間旅舍，柳樹還是安然無恙。
一郎少爺據說也已經認罪伏法，旅舍後來則是由智子繼承。
後來庭院後的房間也再度開放，鮮少再聽到有任何怪事。
或許那六個怨靈都因為一郎伏法而能夠安息了。

於是八雲又住到了和之前同一間房。
夜裡他思考著，那晚青衣的女子究竟又是何方神聖呢？
不是那六個鬼魂，卻不斷默默幫助他們，
當時把八雲關在房間也是為了要他察明真相，
最後才能讓鬼魂申冤，也讓柳樹免於被砍伐。

「所以她不是鬼魂？」八雲自言自語。

「叩！」敲門聲響起，和那天一樣。

「是誰！」八雲連忙彈起身，趕緊開門。

青衣女子就站在門前！

「那天謝謝你了......」薄唇輕啟。

「不會，我不是第一次被妖怪感謝了。」
八雲苦笑道。「妳應該是妖怪吧？」

「我叫千枝子，是柳女，附在第二棵柳樹上。」

「真正騷擾少爺的怨靈，其實幾乎都是妳幹的吧？」

「是的，其實在第一棵柳樹上的鬼，都無法離開半步。
但是多虧有你，才真正讓他們可以回到地府。」

「沒有妳把我關住，我也沒打算好好調查呢！
雖然下次可以講得更明白一點......」八雲苦笑著。
「所以妳一直都會在這裡？」

「不，我正要離開。
要不是不放心第一棵樹的鬼魂，
我早已打算去京都唸書修行了.......」
一陣風吹過，柳女長髮飄逸。

「那樹......」八雲看著庭院的柳樹，粗壯而茂密，隨風搖曳著。

「將會一直欣欣向榮......」柳女嫣然一笑，消失在下一陣風中。

八雲盯著柳樹半响，接著轉身回房：「看來今晚要來趕稿了。」

千枝子小檔案

妖怪種類：柳女
年齡：實際超過五十年
出生地：福岡縣 柳川
身高：175cm
體重：51kg
專長：柳枝法術
個性：心思細膩、文靜浪漫、不好交際
喜歡：發呆、流水、長裙
討厭：白蟻、水泥地、運動


參考資料：

京極夏彥《巷說百物語》〈柳女〉